携花盈袖

有鸟西南飞,熠熠似苍鹰。朝发天北隅,暮闻日南陵。欲寄一言去,托之笺彩缯。因风附轻翼,以遗心蕴蒸。鸟辞路悠长,羽翼不能胜。意欲从鸟逝,驽马不可乘。

《蝴蝶小筑》——第一个故事(5)

  老人微微欠身,一直目送她出门,眼中露出黯然的神色,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,到底没将她唤住,叹了口气,又将枯瘦的身子陷入被中。  

  但简嫣却并没有看见。她只是提着裙摆,气喘吁吁地穿过小院——豆浆,豆浆在哪里呢?  

  一不留神,她便与母亲撞了个满怀。

  “哎呦你这孩子,怎么疯疯癫癫的,闺女家家,像什么样子?”母亲皱眉一斥。今日母亲打扮得格外齐整,油光水滑的发髻,插着亮闪闪的银簪子,绣花蜜合色云肩,靛青色百褶裙,都是新裁的,脸上施了胭脂水粉,描眉画眼,精气神十足。  

  “怎么还在乱跑?一会咱们上你姥姥家去,还不赶紧收拾利索了。再有不到一顿饭的时间,就该动身了。”

  简嫣想起走进蝴蝶小筑之前,在爷爷要她拿豆浆时,的确是要动身随母亲回姥姥家的。那时她因忙着找几个要好的表姐玩耍,不耐烦地丢下爷爷的事跑开,以至日后留下抹不平的懊悔,才与原初签下重回过去的契约。  

  她打定主意,这次一定要把遗憾挽回。但上一次,由于从爷爷房间跑开的时间不同,她并没有撞上母亲,也没有遇到过这些事,因此眼前的情形,一时让她手足无措。  

  母亲自然不知道一切前因后果,絮絮叨叨责骂了她半日,将她拉回房中,督着她梳洗打扮,整装换衣。一件褙子,也嫌花色不喜庆,反反复复要她换了三遍才罢休。  

  简嫣眼见掌心的细沙点点流逝,急得团团乱转,手脚毛糙地应付,不是结错了绳结,便是弄翻了梳头匣。母亲翘腿坐在一旁,只当她与自己作对,数落得愈发厉害,见女儿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就要走,冲过去按住门一瞪眼,要她不收拾利索,决不许出去。  

  简嫣觉得胸膛内似乎在燃烧,恨不得冲上去,捧着掌心给母亲去看——然而,她该跟怒气冲冲的母亲说什么呢?说她与一个神秘的小店老板签了契约,现在重生到了过去?听了如此滑稽的话,母亲只怕非得揍她一顿才罢休吧?

  一转眼,她看见架子上的一只瓷瓶,忽然灵光闪过——  

  她装作不经意碰了架子,那只瓷瓶翻倒在地上,砸得粉碎。  

  简嫣忙蹲下去收拾,锋利的碎片立刻将她的左手食指“不慎”划出一道口子,鲜血一直滴到地上。  

  眼尖的母亲冲过来,一把将她拉起来,捧着她的手又气又急:“哎哟,你这孩子,瞎弄什么呢!”  

趁着母亲匆匆忙忙转身去找药的功夫,简嫣闪身溜出了房间,胡乱用块手帕将流血的手裹起,便一扭身窜进了厨房。  

忙不迭瞥一眼掌心的沙漏,她不觉一惊:未落下的沙子,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了!

  简嫣急忙在厨房四处乱翻,揭开灶台旁一只瓷坛,她便松了一口气——里面白花花装得半满,微带气泡的,正是爹爹清早方才现磨的豆浆!  

  她忙从泛着煤黑的碗柜里掏出一只瓷碗来,却找不到舀豆浆的杓子,那坛口太小,瓷碗根本伸不进去。无可奈何,她只好将碗放在地下,双手抱着那足有她腰身粗的坛子,憋住气一点点倾斜。

  

豆浆半晌也倒不出来,她正要泄气,忽然手上一松,坛子呼地翻倒下来,白花花的豆浆咕嘟嘟倾泻而出,泼了满地。

简嫣惊呼一声,连忙将几乎空了的坛子扶起,拎着滴豆浆的裙子去捡地上的碗。那碗只装了半满,简嫣也顾不上了,端起来便冲出厨房。  

  然而她走得太急,绣鞋在门槛上一绊,整个人“咚”地扑倒在了地上,那碗豆浆摔出去老远,扣在地上,四下淌开。

这一摔,她觉得膝盖几乎要裂开了,手掌也擦破了几大块皮,露出鲜红的肉来。

但是简嫣根本顾不上查看伤势,而是立刻看向了手心里的沙漏——沙漏的上部已经几乎空了,只在纤细的颈部,还残存着些许细沙。

  

  而那些沙子,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,不断落下。

  

  简嫣伸手去够那只碗,却怎么也够不到,忽然觉得气息一滞,热泪就扑簌簌地滚下脸颊。  

  再也忍不住,她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。

  

  ——来不及了,真的来不及了吗?

  

  但是掌心的沙子还在一刻不停地流逝,并不曾因少女无助的哭泣放慢些许。  

——不可以哭,不可以的......时间还剩下一点,只要把豆浆赶快拿给爷爷,心愿就算完成了!

  7

  简嫣用力擦干了眼泪,一咕噜站起来,弯腰拾起碗,用衣袖细细将沙土擦去。她只觉得膝盖、掌心擦破的地方痛得钻心,可是根本无暇去管,胡乱掸了掸身上,便又强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厨房。

  

  她将那碗放在地上。这一次,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,她双手抱住盛豆浆的坛子,拼了命地一抬,竟将坛子整个搬离了地面。

  

  简嫣摇摇晃晃地,将豆浆朝碗倒去。豆浆只剩下坛底的一点,装了满满一碗。  

  再支持不住,她一松手将坛子“乒”地撂在地上,弯着腰直喘粗气,却连忙拾起地上的碗,朝爷爷的房间走去。  

  这一次,她格外谨慎地控制着步子。然而既要保证自己走得最快,又保证手里的豆浆不泼洒,直急得她满头大汗。过于焦急紧张,手中的豆浆还是微微溅出濡湿已经一片狼藉的衣裙。  

  终于,她端着那一碗洁白的豆浆,走入了爷爷的房门。

  “爷爷,你瞧啊,我拿豆浆来了,我拿你最爱喝的豆浆来给你了!”难以按捺心中翻滚的情绪,少女细细的声音里有些颤抖。

  

  卧床的老人先是一怔,紧接着眯眼笑了起来,苍老的脸上层层堆叠起皱纹。他笑得那样开心,以至于那张干瘪枯瘦的脸,仿佛放出某种光辉来。  

  简嫣端豆浆过去,爷爷伸出干瘦的手接了,却只喝了两口,便放下冲孙女笑,简嫣只得帮着将碗先放到床头。老人并没有去看那碗豆浆,浑浊的双眼却一直盯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。这一次,简嫣听懂了爷爷嘴角模糊不清的话:“谢谢,谢谢。我们小嫣儿长大了,懂事了,知道给爷爷拿东西了......真好啊......”  

  简嫣坐在床边,老人粗糙的手掌攥着她的手,咧嘴笑着,絮絮不休,一眼就瞧见了她手上的伤,立刻皱起眉头来,唠叨地询问着。  

  但简嫣却不停瞥着那碗没动几口的豆浆,心头一点点乱了——爷爷不是要喝豆浆吗,时间不多了,他怎么还不喝呢?  

  她借那个神秘的机缘,和蝴蝶小筑签下契约,便是来专程了解这个心愿。可是爷爷,爷爷怎么了,他到底想要什么呢?  

  “爷爷,你怎么不喝,是嫌这豆浆凉了,还是,还是你不爱喝豆浆了?”  

  “不,爷爷爱喝,爱喝呀......只要是嫣儿拿给爷爷的,爷爷什么都爱喝......我们嫣儿长大了,懂事了,知道照顾爷爷了......”

  

  “爷爷......”看到老人浑浊的眼中,似乎泛起一层雾,简嫣心中重重一揪,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,呼吸一滞。

  

  “嫣儿,嫣儿你又跑去哪了?这孩子!快过来,咱们得赶紧动身去你姥姥家了!”忽然在这时,屋外传来母亲高亢不耐烦的叫喊,“快点来!马车都在屋外等了半天了!”  

  “娘,我来了!”简嫣向来敬畏母亲,闻言一惊,连忙自床边站起。  

  她那只被握住的手,随着这个动作,一下从老人粗糙的手掌之中抽出。老人干瘪的手掌,便像坠落的枯叶一般,无力地跌落在床上。

  

  “嫣儿啊......你要走了吗,什么时候......再来看爷爷啊......”老人喘息着,用尽全力欠起身子,牢牢看着孙女的背影,低声道。  

  “爷爷......”正准备疾奔出门的简嫣,猛地回头。她看见床上那个曾经抱着,背着自己长大的干瘪的老人,正如一个带着祈求的孩子般,怔怔看着自己,缺牙的嘴微微开合,喃喃说着什么无法听清的话语。  

  不知道是嘱咐她路上小心,吃好睡好,还是在反复询问她什么时候归来?  

  忽然之间,简嫣头脑之中一片清明,她恍然顿悟了什么——

  

  ——原来爷爷,原来爷爷......!

  

  然而这个时候,她掌心里那只沙漏中,最后一粒沙缓缓落下。

  

  在简嫣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,面前的所有景物,开始扭曲,模糊,仿佛有雾渐浓。  

  这一切,就如她签下契约那刻,原初施法使她回到过去时,一模一样。  

 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,再向爷爷转过身去。  

  所有一切,猛地化为漆黑,简嫣瞬间失去知觉。

8

又是一阵天旋地转,简嫣猛地睁开了眼睛。  

  周围的景物变了。是墨一般的黑夜,她一人站在漫无尽头的山路上。骤雨初歇,山路一片泥泞,一阵阵寒意冷透心扉。

  

  这是哪里?

  

  简嫣茫然四顾,熟悉的景物慢慢唤起她的记忆。

  

  她猛地想起来了——这就是当初她路过蝴蝶小筑,遇到店主原初的地方!

  

  没错。当时赶去为姑妈送信的她,冒雨跋涉到这里时,跑到这山坳里的蝴蝶小筑避雨,然后与原初签下了在一炷香的时间内,重回过去的契约。  

  她看见身上被刚刚停歇的大雨打湿的白色孝服,爷爷已经去世了——原来,在一炷香时间以后,她又重新回到了现实!  

  ——也就是说,她从一个月前,回到了与原初签订契约后的那个时刻!

  

  她下意识抬头,寻找蝴蝶小筑的踪迹。然而这时候,空旷的山路旁空空如也,那间小屋无影无踪。  

  那一间幻影一般的蝴蝶小筑,在这时看来,似乎像一个滑稽的幻想。  

  难道说这都是幻觉?所谓契约,所谓重回过去,所谓蝴蝶小筑,根本都不存在,只是一场梦?  

  她只是恰巧经过这里,诞生了些幻想?  

  是啊,如果不是幻觉......一个人又怎么可能重回过去,改变发生过的一切,改变现实呢?

  

  想确认什么,简嫣忙不迭地看自己的手,猛地愣住:掌心沙漏纹样已经消失——然而左手食指,却显然比从前,多了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痕!  

  那是她重回一个月之前的时候,为支开母亲,被瓷瓶的碎片划伤的。如今过去一个月,伤痕依稀。  

  手掌上,为爷爷取豆浆时,擦破的痕迹,也依稀留存。

  

  简嫣不可思议地愣住:这些伤痕,原本是不存在的——唯一的可能是,她真的曾经重回了过去。那一炷香时间,她所做的事情,真的已经改变了现实,改变了某些东西!

  

  突然之间,一股新的记忆,如涌泉一般,汹涌冲进脑海,和旧有的记忆叠加在一起——那她重回过去那一炷香时间之后,发生的所有事情:

  

  她为爷爷端上了豆浆,便匆匆去找门外等候的母亲。母亲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,还为她到处乱跑、弄得身上新换的衣衫一片狼藉又训了她一番,之后便带她去了姥姥家。随后发生的一切,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地发展:她很快将爷爷的事情忘到脑后,同姥姥家的姐妹玩得开心;不久惊闻爷爷去世的消息,未能赶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。后来爷爷入棺,她戴孝,在家人脱不开身时,在悲痛中赶去为远嫁的姑妈送信,冒雨在山路跋涉,于是,到了这里。 

  现实依旧大致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,只因为她多给爷爷一杯豆浆,改变了极少的一部分:她手上多了因给爷爷送豆浆,留下的几道伤疤;她在爷爷入棺时,只是默默哭泣,不用再疯了一般,买下豆浆搬到棺前了。

  

  然而此刻心里的压抑与悔恨,却和从前一样沉重,并没有改变分毫。  

  简嫣忽然觉得头痛欲裂,拼命抱住了头。  

  为什么,为什么呢?她已经实现了心愿,给爷爷端上豆浆了呀!

  

  临走之前,爷爷那个深沉的眼神,突然浮现在脑海——皱纹堆叠的眼眶,浑浊的双眼中,带着不舍,带着期待,带着落寞。  

  “嫣儿啊......你要走了吗,什么时候......再来看爷爷啊......”爷爷模糊而沙哑的嗓音,朦胧在记忆深处。  

  可是她还是转身走了,这一走,就是与爷爷的阴阳永诀。

  

  爷爷想要的,只是一碗豆浆吗,她真正最深切的遗憾,只是没能拿豆浆给爷爷吗?

  

  简嫣突然全身一震,小小的身体如塑像般,僵在凛冽的风中。  

  不,不是的——原来......原来爷爷想要的,并不是豆浆,而是是想要挽留自己最疼爱的孙女,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!  

  她曾心心念念着豆浆的事情,几乎成了她难以忘怀的遗憾。可是这下,她忽然明白了——她真正的遗憾,并不是没有给爷爷端上豆浆,而是在爷爷临终前别去,没有见他最后一面,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!  

  而从前,她却天真地以为,一切都只是因为一碗豆浆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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