携花盈袖

有鸟西南飞,熠熠似苍鹰。朝发天北隅,暮闻日南陵。欲寄一言去,托之笺彩缯。因风附轻翼,以遗心蕴蒸。鸟辞路悠长,羽翼不能胜。意欲从鸟逝,驽马不可乘。

《蝴蝶小筑》——第一个故事(3)

  简嫣哭了半晌,似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落泪失态,忙胡乱抹了把脸,吸吸鼻子,勉强挤出微笑来,端正坐好,却抑制不住肩头的起伏。  

  等简嫣稍稍平静下来,原初将一块雪白的手帕递到她面前:“子欲养而亲不待,的确是毕生之憾啊。”  

简嫣心头一暖,她抿抿嘴唇,将手帕揉在掌心里。虽未饮茶,但在屋里坐了片刻,身上淋湿的丧服已渐暖干,也不再感觉冷彻透骨。突然,她急切地前倾了身子,险些撞翻茶盅:  

“掌柜的......这世上,真的有办法重回过去,把从前的事再做一遍吗?”

  原初自斟一盏茶,就着热气徐徐饮下,笑意盎然。虽然未曾睁眼观看,但对方的一举一动,似乎都被他了若指掌。“简姑娘请别急。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。只要姑娘愿意,自然是真的。不过......”  

  他搁下茶盏,微微抬手。闭住的窗缝间,忽然钻入一阵风来。柜台上一页笺纸被这风一卷,边角翘了翘,悠悠然飘起,像片羽毛般,乘风在空中缓慢飘扬。  

  原初伸手,那张纸打个旋下坠,正巧落在他手心里。他捏住,轻轻在简嫣眼前一抖:  

“在此之前,还是先为姑娘讲讲店里做生意的规矩罢。”  

  他将那纸铺在简嫣面前,掌心抚过,纸面上凭空出现一行行小楷,倒映在少女惊诧的眼眸中。

“在下方才说,只要七文钱,便可给你一次重回过去的机会。”  

“不过,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已。”  

  原初饮下一口清茶,闭目含笑。

“只有一炷香的时间!”简嫣愕然。她知道一炷香,最多是慢慢吃一顿晚饭的时间。  

  即使真有办法重回过去,这样短的时间,她又能干什么呢?

“改逆时间,本就是违背天常之事,请恕在下力有不逮,给店中贵客一炷香时间,已是极限。    

“不过,姑娘可听说过一个传说:一只蝴蝶多扇动了一下翅膀,千万里外的海上,便会狂风大作——只因为,蝴蝶振翅的一瞬,改变了万物的因果。”  

“极短时间里做出不同选择,带来的却可能是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”  

“一个倾家荡产的赌鬼,可能会利用这段时间,翻本成为千万巨富,一个行凶杀人的歹徒,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痛改前非,改恶从善。”  

“因此,尽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,但只要利用好,已经足以改写你的遗憾。”

“可,可是,那之后的事情呢?”简嫣忙问。

“能供你回到过去,做出改变的时间,只有这区区一炷香时间而已。之后的一切,则会根据你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,自动按照常理与因果发展。”  

“至于结果如何,改变后又会发生什么——便非你我所能控制,所能预料了。”  

“不能控制,不能预料......啊,要是这样的话,如果结果仍然不好,可怎么办?”

  简嫣问了一句,没等原初回答,又喃喃自语,“没关系,只要有一炷香的时间,我就可以让爷爷喝到豆浆了。七文钱.....只要七文钱的话......”

她将半只胳膊伸入怀里,东摸西摸,终于够出那只小荷包,又在身上四处翻找,才摸出几个铜板——幸好,虽然之前她为了卖豆浆花光了所有的钱,但身上还有临赶路前母亲给的几个零花钱。

她将这些钱都倒在手心里,数了数,通通捧到原初面前:“掌柜的,我这里有十三文,都给你吧。你的店这么偏僻,没有什么人来,眼睛又不方便,赚钱肯定很不容易吧......”

  原初微微一怔,半晌,失笑道:“多谢姑娘,只是在下一贯的规矩,七文足矣——若是姑娘答应,便签下这份契约吧。在右下角按下指印,这份契约便即生效。”  

  他自衣襟内,取出精致的掐丝小盒,打开。里面满盛着碾碎的海棠花瓣,散发出清香。绯红的表面微微凹陷,刻着指痕,显然曾被无数人蘸取,按在契约上。  

吧嗒——小盒被放在简嫣面前,鲜红色夺人眼目。

“契约?就是.....这张么。”简嫣看着原初方才递来的纸,脸颊泛起激动的潮红。她紧握双手,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。忽然想到爷爷的音容笑貌,她不自禁地抿唇笑了,继而紧紧捂住嘴,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。

——真的那么容易么?这个遗憾,本来是注定要记一辈子的吧?就这样容易地,可以被挽回么?这不是在做梦罢?  

  简嫣大梦初醒一般,环顾简陋的蝴蝶小筑,眼前安闲而坐的掌柜,疑真疑幻。  

  像她这样幸运,能得到这种机会的人,又有几个呢?这大概是因为她日夜思念爷爷,日夜为自己曾经的任性悔恨,才得到的眷顾罢?

  她终于回神,伸出细瘦的胳膊,有些战栗地取过那张纸,却并没留神看字迹,只是呆呆盯着,单薄的胸膛不住起伏。

  良久,简嫣含泪露出笑容,伸手。

  原初饮尽最后一口清茶,无声浅笑。

 

3

“——哎姑娘,先别急着签嘛!”突然,阿鸦扑棱一声,落在简嫣肩膀,口吐人言,将少女吓得一声惊叫。

“你这又呆又傻的丫头,契约还没看清楚,便要按手印?你呀你呀!”

  原初重重撂下茶杯,轻咳一声,阿鸦理都不理,翘起屁股,将尾巴冲着他。  

“笨丫头,姐姐我心直口快,实在看不下去了。看你这丫头单纯老实,傻不愣登的,姐姐我就多说一句。原初这家伙,你别看他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,实际精明得很,最擅长的就是话说半句留半句,专哄你这不长心的傻瓜,稀里糊涂便签了他的契约,到时——”  

“别这样说掌柜的罢......他人很好,刚刚一直都在关照我呢。”简嫣闻言一愣,忍不住帮着原初分辩。她见到原初是盲人,对她的态度又温和关爱,最初的一点戒备之心也已经放下了。  

  阿鸦一听,全身的羽毛都炸开,发出“嘎嘎”一声大叫,以人言尖叫道,“呸,他是好人?那我阿鸦就不是妖精,是菩萨了。好罢,他不明说,我跟你说。”  

  阿鸦用嘴磨磨翅膀,“你且看仔细吧,这契约上的内容,实际另有文章。”

  简嫣“咦”了一声,迷惑歪头。阿鸦振翅落在桌面,爪子擦擦划着纸上的字迹:“原初他刚跟你说,仅收七文钱,便给你一次重回过去的机会,这不假。但是后面的话,哼,他却一个字也没提。”  

  阿鸦在纸上踱步,尖利的爪子抠住一行字,“傻丫头,你听好了。第一次重回过去,自然只要一顿家常便饭的钱。然而......

“倘若你做出改变后,对结果仍不满意,再跑来原初,让你再次重来,那么这一次,你要付出的代价,便不是几枚破铜板了,而是——”

“而是——你的魂魄!”

  简嫣眼瞳猛地一凝,张开嘴唇,不知所措地看向原初。  

  原初闻言,依旧端正坐着,低低一笑,和颜悦色地开口,“......阿鸦,你的性子还是这么急啊。我还未顾上与简姑娘细细解释,你便已先替我说了。简姑娘不知你一贯脾气,万一因此误会,以为在下是刻意隐瞒,岂不尴尬?”  

  不顾阿鸦气得蓬起羽毛,爪子踱来踱去,他转向简嫣微笑:“那我便接着阿鸦的话头说罢。人们常说魂魄,却不知魂魄为何,我且简单一提。”

“魂魄,本从形气而有。形气既殊,魂魄各异。附形之灵为魄,附气之神为魂也。”  

“附形之灵者,谓初生之时,耳目心识、手足运动、啼呼为声,此则魄之灵也;附所气之神者,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,此则附气之神也。”

  这话简嫣有大半无法理解,睁大眼睛看他。

“这笔生意,在下只取七文,分文不多,大家交个朋友,两相融洽。但倘若客人再度复来,那么要价略高,也无可厚非,是不是?”  

  简嫣点了点头,“嗯.....这道理我明白的,从前爷爷是个裁缝,他与人做衣服,总会先少要几个钱,待客人光顾得多了,才收钱多些。”想起爷爷,她抿起嘴唇,便不说话了。  

“什么呀,这根本不是一回事——”

阿鸦插嘴,原初却不疾不徐地续道:“简姑娘说得不错。看来的确与祖父感情深厚啊。那么在下继续说。”

“人的魂魄,原分三魂七魄——其魂有三,一为天魂,二为地魂,三为命魂。”  

“其魄有七,一魄天冲,二魄灵慧,三魄为气,四魄为力,五魄中枢,六魄为精,七魄为英。”  

“除命魂外,其余二魂六魄,皆承载人的情感与记忆,唯有命魂,与这一世的七情六欲并无相干。在下斗胆,虽知道姑娘不过是想回过去,完成一个小小心愿,便心满意足。”  

“但若有万一,姑娘去而复返,再次有求于蝴蝶小筑,那么在下斗胆,想以姑娘的一部分魂魄,作为报酬与代价——首先是命魂,当然,若姑娘又来,那则是另一小部分,如何?”

 

  忙不迭想回去看爷爷,简嫣连听也没听清,就点了头。

  阿鸦骤然插嘴:“小丫头,你怎的不长个心眼,句句听他的?你可知命魂是什么?”  

“——命魂主宰转世与轮回,人身死后其余魂魄散去,唯有命魂进入来生转世。倘若一个人失去命魂,那意味着此生后将消散于天地,魂飞魄散,永世不得轮回!如果到最后,你把自己全部魂魄都赔给了他,那么便意味着,你当场便不在人世了!有人魂魄之力极强,至多和原初那家伙做了八九次生意,也便没了性命,你这个小丫头,能把自己的魂魄挥霍几次?”

  简嫣歪着头想了想,下定决心。“没关系的。只要我有机会,能回到爷爷叫我拿豆浆那天,就太好了。这一下,爷爷一定会很高兴的。

  少女听不懂什么魂魄,更不在乎所谓轮回。这一瞬,她的脑海之中,只是闪现了无数的画面。  

  冬日下雪的午后,丁点大的女孩哧溜钻进被子,仅将一双大眼睛路在外面,咯咯地笑。而哄孙女午睡的老人为她掖紧被角,沙哑着嗓子讲个“田忌赛马”的故事,嘴里夸张地模仿马蹄的声音,逗得她嘻嘻笑个不停。见小孙女闭上眼睛,老人歪在床脚,垂着头,张着缺牙的嘴,也打起盹来。而小女孩悄悄爬出棉被,捂着嘴偷笑,伴着他有节奏的鼾声甩手跳舞。  

  深秋,小女孩只穿一件单衣,便倔强地甩开爷爷的手,拿了新做的鸡毛毽子,忙不迭往院子里跑。爷爷撂下裁布的剪刀,絮絮叨叨地跟在后面,叫她加衣服。她不听,自顾自跑开。爷爷抓起她的棉衣,慢吞吞地一面追,一面喊,气喘吁吁。而她轻快地跑远,回头向爷爷扮个鬼脸,得意地笑着。  

  元夕刚过,省亲的姑妈带回几包梅花糕。少女雀地接过几块,却失手扣在地上,半日郁郁不乐。晚上,已然卧病在床的爷爷却将她叫去,歪嘴笑着,哆哆嗦嗦指着茶几上一块没动的糕点,要她拿去。她问爷爷,自己怎么不吃?老人含含糊糊地说自己牙口不好,不喜欢吃。她便满心欢喜地吃净了。次日,她听到姑妈与父亲闲谈,才知道爷爷向来最爱吃的,便是梅花糕。  

......  

  无数交织的幻影,徘徊在遥远的记忆里。小女孩扎着双丫髻,银铃一样笑着,牵着干瘦佝偻的老人,蹦跳着,甩着胳膊走在记忆彼端。

“爷爷,你再讲田忌赛马的故事给我听罢。”  

“爷爷,我不想加衣服嘛......不,爷爷,我想穿,我想穿!你再拿衣服来给我穿上,好不好,就一次......”  

“爷爷,我要吃梅花糕,我想喝豆浆,爷爷给我买嘛。不,爷爷,我不想吃了。爷爷你吃,我都拿给你吃,好不好?爷爷你要吃,你一定要吃......”

  爷爷,爷爷啊......

  我什么都不要了,只要你......

  眼前的雾散去,身穿纯白孝服的女孩合眼,眼角闪过晶莹。  

  简嫣坐在窗下的竹案旁,像进行神圣的仪式般,伸出手去。她认真地蘸了盒内的花汁,端端正正地,按在那纸契约的右下角。

“我可以再看到爷爷了,可以再跟爷爷说几句话了。”

  阿鸦一拍翅膀跃起,发出“啊”地尖叫,似乎想要阻拦。但垂髫少女已表情认真地,将小小的手印,按在泛黄的纸面上。  

“好的。契约生效——你将得到一炷香的时间,回到你遗憾的那日,那时,那刻,改变因果与命格。”  

  鲜红的指印,突然活了一般,在浅黄的纸面上洇开,像蜿蜒的根系,转瞬遍布了整个纸面,犹如皲裂的土地。  

  束发青衫的男子端坐对面,合着双眼,神色安闲,慢慢弯起唇角。 

“那么——请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
  原初一字一顿说毕,那双始终闭着的眼睛,竟在少女的面前,缓缓睁开。  

  仿佛一朵沉睡在暗夜的优昙,极迅速地绽放。  

  简嫣愕然抬眸,正对上了那一双眼睛。

  那双眼睛第一次呈现在简嫣面前,暗淡而深邃,仿佛可以陷落人的魂魄。  

  而那一对瞳仁之中,有让人迷乱的光凝聚,金色的奇异符文,随着眼睑的睁开而浮现,渐渐清晰,像是镌刻在双眸之中。  

  简嫣不由得一震,似乎目光被那双眼吸住,整个人跌进那对幽深的瞳孔之中。

“在心中想着即将重回的那时,那刻——你将实现你的心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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